童年在清遠的生活,是極短暫的。父親喜歡冒險,常常帶著母親外出謀生。到上海去,失敗了。到南洋去,失敗了。才回到老家來。
習慣了漂泊的我,從南洋回國深造。人們告訴我,我的祖宗是數(shù)代書香。下廓后街林立著,“中憲第”、“朝議第”,還有御史第,多堂皇祖祠還設有學校。那有精雕木柱,寬大課室,前院筑有給人養(yǎng)魚放生的水塘。
以上是郭南斯先生詩詞《老家》中的段落,描繪的是她記憶中故鄉(xiāng)——下廓后街。郭氏族譜第222頁注:蕙蘭,號南斯,筆名南瑟,昌侯之長女,1921年出生于清遠下廓后街。
郭南斯詩詞里的下廓后街,也曾經(jīng)是清遠烏衣巷,居住著郭、李兩大家族的烏衣巷,千米長街布滿以官銜命名第府,后人稱“第府一條街”。
只可惜,全部被拆除了。
顯貴之地,其中也包括郭南斯的祖屋
63歲的郭家強是郭氏現(xiàn)任族長,負責每年清明時節(jié)通知和主持祭祖活動。他的詠春拳館位于下廓后街右四巷的祖屋內(nèi),這里原是郭氏第府中的一個小祠堂。
“我們是屬于中憲第。”郭家強說,武館的布置按照祠堂之前風格,百年前石柱、木梁、石柱檚,內(nèi)部保留著原有格局,院子鐵架上整齊擺放著綠色盆栽,廊房下掛著紅黑相間沙袋,誤以為走進電影中的清朝拳館。
祠堂產(chǎn)權并不為郭家強所有,郭氏后人早年將其轉賣房地產(chǎn)商,他又重新租用做武館。后面還保有兩進房屋,一律紅瓦青磚硬山頂。因城市規(guī)劃不允許開發(fā),這一排三進祖屋才僥幸得以保存至今。
中間一進早已閑置,第三進住著他的堂叔郭紹榮一家四口。郭紹榮從未離開過祖屋,房子由爺爺傳下來,65歲的他在此出生,兒子、女兒也在這里出生、長大,四代人的生活都裝在這120多平方米祖屋內(nèi)。
屋內(nèi),郭紹榮用白色石灰粉刷墻壁,房間格局又不同于祠堂,廚房、樓梯布置有序,中間預留出近20平方小天井,養(yǎng)著一條狗,兩只鳥。
從高處俯瞰,三進房屋整齊地躲在上世紀的破敗磚樓中,一側斜著建起的房子幾乎與它貼近。郭家強記得,祖屋以前一溜排開有12進之多。
“這個我們叫做中巷,再過去是大巷,細路仔時就這么叫。”郭家強一揮手,指著黑洞洞巷子說,又稍微斜著身子,略顯夸張地揮手在空中劃了個圓,直至東側寬街道,都是他們中憲第的地方。
從下廓后街起始至后街小學不同巷子中,習武的郭家強用半個小時挨個數(shù),尚保留著63套(一進為一套)祖屋。只站在街道上,無法望見偶然保存下來的青磚房。
這其中也包括郭南斯的祖屋。門墻長滿野草,早已無人居住,孤零零地存在著,與周圍紅磚墻建筑不搭調。鄰居記得郭南斯兩年前回來看過房子。
這些再也連不成片,沒有了往日氣勢的祖屋,都曾是不同第府內(nèi)的一部分,是郭氏后人住屋。
郭南斯詩詞中提及的下廓后街第府建筑,即后街郭氏祖上所擴建,有御史第、中憲第、朝議第、朗官第等,皆以官銜命名。
據(jù)《郭氏族譜》記載,后街以翠亭公為祖,繁衍為五大房,統(tǒng)稱敬義堂。先后擴建有御史第、中憲第、朝議第、郎官第等圍墻式,內(nèi)建有棋盤形走向之三間兩廊磚木結構大屋二十多座不等,其中含眾廳一間,前有花崗巖曬地,后有花園、公廁。所有圍墻屋宇全部以花崗巖鑲砌墻角,頭門懸掛紅底金字官銜木匾。
除了郭氏第府之外。下廓后街也是清遠烏衣巷,清朝時,它素來是清遠達官顯貴所住地方。李氏儒林第、方伯第、陳左衡第、伍厚培第,連同郭氏四個第府,分布在2000多米街道,成為“第府一條街”。
相比于今天一座城市最高檔小區(qū)而言,它還多出一種世代傳承的榮耀,財富之外,是身份的象征。
舊清城黃春橪在文章中重現(xiàn)了“第府一條街”繁華。小時候去姑媽家,他必經(jīng)下廓后街。街道很窄,僅兩三米寬,門樓亦不大,街內(nèi)的第府則完全不同,像紅樓夢中所描寫的榮國府和寧國府一樣。
門口就有3米高、2米寬,一條20多厘米高的大門檻,又大又厚的黑色大門。整個門樓足有6米多高,門前左右各有一石獅子,經(jīng)過幾級臺階,跨過門檻,進入門口大廳,廳內(nèi)插著幾塊高腳牌,寫著“肅靜”、“回避”之類。
過了大廳,是一片砌滿大理石空地,然后一條條小巷進入住家,家后還有花園。一座一座龐大第府門樓,盡顯官邸豪放氣派。
20世紀80年代,第府建筑被拆除,麻石被挪作他用。黃春橪寫道,這不可多得“第府一條街”如保存下來,將是清遠一大旅游景點。
下廓后街仍留有不足100戶郭氏后人。不少郭氏后人從下廓后街陸續(xù)搬出,散落各地。郭紹榮熟悉的老鄰居僅剩10多戶,郭家強爺爺和父親留下的祖屋早已改建為三層小樓,以每月350元價格出租。
豫堂郭公祠,占地3000平方米
據(jù)《郭氏族譜》記載,后街郭氏源于正統(tǒng)年間,四世祖宥定公晚年退休大埔崗課子訓孫,決水栽花,所獲俸資,置清城下廓迎恩坊(下廓后街)屋地一區(qū),魚塘三口,蓋造柱蓬瓦屋五座。
正統(tǒng)八年將置業(yè)囑其子璉、琳、璿,三人共管,此乃后街郭氏世居之始。至康熙年間,十四祖翠亭公兄弟二人由大埔崗居家遷后街定居。翠亭公生五子:儀長、儀順、儀達、儀晃、儀瑞。自此,后街以翠亭公為祖,繁衍為五大房,統(tǒng)稱敬義堂。
郭氏一族發(fā)源于太平鎮(zhèn)大埔崗,歷史上涌現(xiàn)出不少名人。最為清遠人熟知的即是郭儀長,字震元,號豫堂。嘉慶年間出任江西道監(jiān)察御史,兼江南道監(jiān)察御史和浙江道監(jiān)察御史。誥授中憲大夫,秩至四品。
郭儀長也是為數(shù)不多修建石牌坊的清遠名人。他六十九歲告假回籍,修墓八年,將歲前所領坊架銀建立石坊,曰名御史祠。牌坊樹立在南門街口,正面寫“奕世勛名”,背面“名御史”,因街道擴建被拆毀,殘件現(xiàn)存于博物館。
每個下廓后街郭氏后人家中都擺放著一本1998年秋再版的郭氏族譜,每個年紀稍長郭氏后人都記得祖上所修建的郭氏大祠堂,那座占地3000平方米祠堂,也是最讓他們引以為傲的地方。
郭氏祖上先后建有翠亭郭公祠(今果菜公司工場,抗戰(zhàn)前曾開辦平民半日學校)、豫堂郭公祠。郭氏大祠堂即豫堂郭公祠,頭門內(nèi)又掛紅底金字匾曰“御史祠道”,故又稱御史公祠。郭多明同叔叔郭家強一樣,把自己家祖屋設計成武館,屋前拿舊屋留下石材裝飾。提起御史公祠,郭多明直擺手,聲調突然提高說,那是一座宮殿式的建筑,前面有個大魚塘,中間有個鋪滿麻石天堂。
“我專門去看過廣州陳家祠,比不上我們的大祠堂啊,比不上啊?!惫嗝鞲袊@道,索性拿筆在本子上畫出了大祠堂模樣,言語之間滿是傲氣,很是害怕無法向外人解釋清楚,自己祖上曾是擁有石牌坊和大祠堂的人。
御史公祠建于清嘉慶八年,比廣州陳家祠早建九十年,已有兩百多年歷史。進門后,是一個籃球場大的魚塘,四周砌有一米高的青磚基圍,寓萬事有余之意。后面則是用花崗巖石條鋪設而成的大廣場。
祠堂坐北朝南,主祠一連三進,兩個天井,左右是小巷與廂房。占地3000平方米,足有4個足球場大。
第一進是正門,回字形建筑,兩條方形花崗巖石柱擎托屋檐,上記得頌斯人功德之長聯(lián),門額麻石鑿字“豫堂郭公祠”。第二進則比第一進更大,廳中四根木柱,皆雕梁畫棟,盡顯大家氣派。大廳后是第二天井,左右種有廣椰樹,樹周邊是左右廊道通向第三進,這一進安放郭氏列祖列宗牌位。三進之后尚有幾百平方米的空地,種有紅棉樹,邊際是御史祠的圍墻。
1914年,郭氏敬義堂集資在御史祠開辦敬義小學,并聘任當時名流人士梁明祖、范少楷、張福溥、鐘灼明、楊圣源等任教。此后又稱為師范附小、第二小學、后街小學。
1991年,祠堂全部拆除,改建成大樓,仍為后街小學。
曾在清城區(qū)博物館任職館長的李敦平為收集祠堂資料,也曾走訪郭氏后人,由于祠堂全部拆除,無法再列入文物普查點,只能為后人留下關于它的簡介。
“御史公祠和麥天合是城區(qū)內(nèi)最有價值建筑?!崩疃仄秸f,御史公祠是傳統(tǒng)宮殿式廣府建筑,深三進,兩旁建有房屋。因郭儀長在南門街立有牌坊,它也顯得更有意義。
寫有“翠亭郭公祠”的石牌長匾則躺在郭多明武館墻外,他父親特意用水泥將其固定在墻根,以免丟失。現(xiàn)已被花草所掩蓋。
翠亭公即郭儀長父親曾榮,據(jù)郭氏后人回憶,該祠堂距離御史公祠100多米遠,1949年之前即已被拆除。
尋墓,哪怕找回的只是精神寄托
今日的下廓后街終淪為市井。兩米多寬的街道兩旁,分布著各式略顯破舊店鋪,兩側房屋保留著20世紀50年代風格,黑色木桿扯著不知方向的黑色電線。
上了年紀的臨街房屋,網(wǎng)兜繞著表面,木棍支撐著墻體,防止它倒塌,或墻體脫落砸中路人。沿街小販在自行車后座上擺賣著豆腐、青菜,街上偶爾飄出塑料袋燃燒的氣味。
無論如何尋找,主街道過于市井生活,辨不出它往日輝煌,以及大戶人家居住的痕跡。只有鉆進巷子里,才會猛地發(fā)現(xiàn),內(nèi)里仍保持著過去的建筑格局。
御史公祠已被拆除,第府一條街規(guī)模不再,記憶卻未曾丟失,總有人試圖尋找從前,哪怕找回的只是精神寄托。郭家強打算征求族人意見,將武館買下,做為郭氏清明祭祖祠堂。
“最了解族譜和郭氏過去的是我堂哥郭贊就。”郭家強說,郭贊就是大家選出的上一任族長,對族譜的研究也最多。
郭贊就1986年開始著手尋找郭氏祖墳,花費兩年時間找到6位太公墳墓。其中包括十世君調、十二世天麒、十三世賢書、十四世曾榮、十五世儀長、十六世見猷,并將其墳墓遷移至龍頸潭,供后人祭拜。
“看見別人有祖先拜,自己沒有,良心過不去?!惫澗头_族譜找到郭儀長所在頁說,破四舊、破除封建迷信等活動逐漸消除,人們也開始祭拜祖先。作為后人,他始終覺得,無山可拜是莫大遺憾。
1986年,郭贊就從工廠辭職后做起小販,時間較為自由。他從宗親家中借出郭氏1911年版本族譜,通過翻閱族譜尋找太公墓所在地。
“壽終68歲,葬于王土塘漁翁撒網(wǎng)?!边@是族譜中關于郭儀長墓確切記載。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變化速度并不似今日,郭贊就騎著自行車來到鄉(xiāng)下,后座裝著兩袋鞋子,邊向年歲較大村民打聽地址,一邊賣鞋子謀生。
“全部都是鄉(xiāng)下小路,或者沒有路。”郭贊就回憶道,王土塘漁翁撒網(wǎng)狀地形較易辨認,墳墓如漁網(wǎng)般在田地中間凸起。兩百多年內(nèi),墳墓周邊已遍布村莊。
當?shù)啬隁q較高農(nóng)民告訴郭贊就,郭儀長墳墓鋪有花崗石,還建有大型華表、石柱,他小孩子時候,經(jīng)常在墳墓附近休息,乘陰涼?!肮纤怪匦略O計了墓,有涼亭和廊。”郭贊就說,郭氏后人準備重修郭儀長墓,郭南斯簡單畫出墳墓草圖。后因村民反對,2004年搬至龍頸潭,此地也是郭氏祖先挑中的一處安葬之地。
全部被移平的墳墓,郭贊就拿著鐵锨尋找較為松散土地,挖出太公棺材。最終,花費兩年找齊6位太公墳墓,又耗時八年遷墳并重修墳墓。除發(fā)動郭氏后人籌錢,由于花費較高,自己常需出錢補足剩余款項。
墳墓修葺完成后,他也逐個通知郭氏后人,清明時節(jié)集中前往祭拜,直至2006年不再擔任族長。
郭贊就曾在御史公祠讀私塾,記得祖屋前玩耍的天堂,熟知族譜中郭氏太公,以及郭氏起源。他93歲老父親至今還住在下廓后街右二巷古巷尾5號,不舍得離開祖屋?!独霞摇分?郭南斯也念念不忘故鄉(xiāng)的平凡生活。她在詩中寫道:我拒絕故鄉(xiāng),我想念故鄉(xiāng),我永遠記得。那塊園中又圓又滑的大石頭,我和堂姐妹在放假回家時,常坐在那的月下談天。
我最念念不忘的,是心蘭家姐念給我聽的,白居易感人的《長恨歌》,從此在我心中,種下了熱愛詩歌的種子。
現(xiàn)在,由于太公墳墓所在山地已屬某飼料廠所有,郭氏后人再次面臨遷墳問題。他們打算將墳墓全部遷至孖龍山公墓。
再次遷墳,郭贊就只是背出《后出師表》中詩句:鞠躬盡瘁,死而后已。至于成敗利鈍,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。
他說,可惜一切皆成歷史云煙,空留后人嗟嘆。